119 死灰中的余烬(十五)

所有未婚先孕的母亲,都憎恨她们的孩子——在一开始的时候,一定如此。

缇娜卡还记得许久之前,她回到因古雷布时,藏就坐在那扇古旧的红门之下,他的眼睛糜暗而浑浊,带着些许万般无谓的空洞。

“回来了?”

“恩,回来了。”

这对话很奇妙,在缇娜卡的记忆中这样的对话发生过无数次——那时她还在经楼里修经,大师兄常常会去那儿坐一坐。

‘回来了?’

‘恩,回来了。’

她能从大师兄的兜里摸到糖,然后缠着他让他讲山下的那些故事,故事里的世界总是很温柔。

后来大师兄继承了暮光之眼,而她继承了暗影之拳,就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却什么都改变了。

也许大师兄身后藏着一整支均衡执法队?

也许我只要靠近,就会被立斩于此?

可什么都没有,这里只有大师兄一个人。

“回来就好~~~”

藏的尾音拖得很长,缇娜卡听得出那话里有几分无奈。

他站起身来,拂去腿上的灰尘,拍了拍暗影之拳的肩膀:

“回去,禁足,在结果出来之前我希望你哪儿都别去。”

大师兄总是如此,无论面对什么事情都这么淡然,他转身离去,甚至没有和暗影之拳多说一句话。

“等等!”

“说。”

暮光之眼驻足在均衡的大门里,留给她一个背影。

“我,我怀孕了。”

暗影之拳从不忐忑,可她很忐忑。

“你觉得应该怎么办?”

“把,把它处理掉。”

对,是‘它’,而不是‘她’,缇娜卡从没想过要它活着。

藏似乎是叹了一口气,那声音很低沉:

“我会帮你瞒下来,这事情不能再闹大了。”

前半句话让她坠入梦境,可后半句又让她堕进现实。

大师兄走了,消失在均衡的夜色中。

暗影之拳木讷的站在古旧的大门前,她摸了摸自己平坦的小腹。

这个生命不该降生。

她憎恨那个男人,憎恨这个孩子,甚至……甚至有那么一丁点儿憎恨脚下这条崎岖蜿蜒的小道。

怪不得谁,谁也怪不得。

只是……如果没有这一切,可能所有的事情都会不一样——她心怀侥幸的诅咒着。

怪不得她,她也怪不得。

当藏第二次见到缇娜卡时,是在刑堂后面的那个小院子里。

被冠以暗影的人,世代守护在此。

可他没能踏进门槛——“怎么还没处理掉!”

不怒于形色的暮光之眼有点儿愤怒,三个月了,他本已想出到了最好的处理方式,可……可缇娜卡的小腹,已经微微隆起。

“我,我不知道!大师兄!我下不了手!”

那女人,不,应该说是那女孩儿,她满面仓皇。

那表情在藏的脑海里记忆犹深,七年前在山脚下的那间房子里,也有这么个女人用同样的表情朝他嘶吼‘我不要厨房了!’

他一时竟然无言了,暮光之眼可以对所有人无情,可总有一些人他做不到。

他可以理解所有的事情,理解为什么缇娜卡没有处理掉这个孩子。

他是暮光之眼,没有什么是他无法理解的,可这终究只是理解罢了。

“也,也许我可以把她生下来,大师兄,可以的,过去教派里不也有这样的例子么,她天生就是暗影之拳,她会是最优秀的暗影之拳!”

这一次不是‘它’,而是‘她’。

缇娜卡不敢想象自己此刻的样子,任何人都不会相信暗影之拳披头散发拖着便便大腹朝一个男人稽首是怎样的场面。

她的脸色蜡黄,已经好几天没吃东西了——她总觉得自己能饿死那个小家伙。

可她总会吃点儿什么,也许是她饿,也许是‘她’饿。

第一天回到这里的时候,她满怀着不可言语的怨恨,她觉得自己要杀死一个连手脚都未长成的东西,不过举手之劳,因为暗影之拳最擅长的,不就是杀人么?

‘我有点儿累了,明天吧。’

她当时是这么想的,可那一觉睡了很久,很踏实,直到睡得实在是睡不着的时候,她爬了起来,床头有药,有剪刀,有绳子,有忍镰……有太多的办法终结这个错误。

‘或许我该等等大师兄的消息。’

她又睡了。

……………

缇娜卡不知道是为什么。

她觉得这一切很反常,日复一日,每当她下定决心的时候,总会有某个奇怪的念头冒出来阻止她。

过去的生活如此简单——诵经、冥想、杀人。

简单到不需要思考什么,也没有什么意义。

可为什么身体里多了一块肉,就多出了这许多稀奇古怪的东西?

在无数个不眠的夜里,她总是想起父母离去的那一天,长老指着远方山中的因古雷布——‘那是你的活路。’

我的活路在这里,可她的活路在哪里?

她抚摸着已经有了弧度的小腹,想着一个根本无解的问题。

偶尔她会想起凯茜跟她说过的那句玩笑话:

‘怀胎的感觉并不好,那感觉就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你的灵魂里钻出来,每一分,每一秒,‘它’都在越加强大,最终会化身怪兽占据你的内心的一切。’

它是怪兽,吃人心的怪兽,被怪兽吃掉心的人,就变成了另一个怪兽。

怪兽猛然间找到了名为‘意义’的心。

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三个月过去了……

孤宅里的暗影之拳在进行着某件非常离奇的工作。

她把所有能够致人死亡的东西都藏了起来,一开始是她的忍镰,后来是剪刀,再后来是迷烟毒药,最后……这地方甚至连一支尖锐的木条都找不出来。

但这没用。

作为世上最精通刺杀之道的人,她总觉得这房子里的一切都会夺走她最重要的什么东西——包括自己的双手。

她索性搬到了院子里。

吃饭、睡觉、盯盯的看着门。

这生活比经楼里要简单,这生活比经楼里要复杂。

每个人都得有活着的意义,这意义不能是别人给的,得是自己的。

门打开的那一瞬间,仿佛灾厄降临,有一个念头在她脑中挥之不去。

‘我的孩子,一定要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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