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Seventeen

Read a thousand books and your words will flow like a river.

——Virginia Woolf

1

自从上次被意大利布料商拒绝合作后,Terrence找到了一家有“资质”和意大利布料商合作的国内公司谈布料引进的事宜。签约,付款一气呵成,十分顺利,直到交货日期到达,却对方却迟迟拿不出货;服装制作厂商频频催促,眼看着多年合作的服装厂着手准备告云尚违约了,Terrence才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召集大家开会,吹胡子瞪眼睛地责怪所有人失职,就是没有谈到自己。

好不容易,约上了这家国内“有资质”的公司坐在一起商量解决办法,竟然被对方这个“违约方”占了上风。

“贵司要是不愿意合作,终止合约我们也无所谓。”对方的男代表一副蛮横的样子。

“No,No,No,我们不是要终止合作,第一次合作,难免有一些沟通上的问题……”Terrence作为甲方,竟然气势完全被压倒。

张欣和任宁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默契地放空之外,居然只有沙丽一步一步地看着自己的小抄向对方提出问题,还时不时看看Terrence确保自己没说错话。

对方看出了沙丽的弱势,讲话越来越不客气,沙丽终于坐不住了,顶了一句:“你们不是有资质么!”

“啪——”对方男代表将合同一摔,“我们是有资质,可是欧洲的布料商本来就不缺我们这一家来供货,现在是我们求别人你搞搞清楚!”

纸片纷纷砸向沙丽的脸,沙丽一下子就蒙了,转头看了看Terrence脸上居然一丝怒气都没有,依旧一副故作轻松的样子,但是,他的喉结忽然跳了跳,他拿起桌上的咖啡,故作镇定地喝了一口。

“啪——”妙妙一拍桌子站了起来,用手一指对方男代表,“说话就说话,摔什么东西!有这么对女性说话的么!”

男代表没想到会议室里有一个正面刚的,竟然一脸错愕半天没说出话来。嚣张的气焰一下子灭了下去,“今天我是来和贵司谈合同的,如果你们不满交货期延后,我们双方可以取消这笔买卖。”

“根本就是你们违约,按照合同预付款要三倍赔款!”妙妙气势汹汹地瞪着眼睛盯着男代表。

Terrence像是被刚刚的场景吓到了一样,脸上挂着僵硬的笑容,脸部肌肉弹了弹。

“不不不,你别听她的,违约不至于嘛,哈哈哈,你们中国有句话’和气生财’……”Terrence又开始和稀泥,甚至刚刚对方那样无理,他好像也甘之若素,妙妙心里冒出了一个很大的问号。而张欣却忽然眼睛一转,放下了正在偷偷刷的手机,认真地开始观察Terrence和这家公司代表的互动。

“钱组长!”妙妙刚从会议室里走出来,周夏光就怒气冲冲地拿着自己的评估报告找了过来,顿时,楼上楼下所有人全都伸着脑袋望向妙妙的方向。妙妙的头嗡的一下响了起来,这个办公室有毒,怎么每天都有人喊自己的名字, 并且听上去都不是什么好事。

"我想知道为什么我的实习评价这么低?”果然,找麻烦的来了。

周夏光举起自己的评估报告在办公室里转了一圈,然后拿着报告向妙妙质问,“钱组长,我哪里得罪你了?”

“我给你打的分都是基于你的表现,没有个人因素。”妙妙冷静地回答,将捏在手里的印有自己大头照工牌放进自己新做的风衣口袋里,对着玻璃的反光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刘海,正准备往自己的工位走,周夏光一把拽住她,把她往回一带,“我天天上班最早下班最晚全办公室我最勤快!你不给我个最高分也就算了,竟然给我最低分!你还说不是挟私报复?”

妙妙抱着胳膊看着周夏光,并不说话。

“你看什么,没话说了吧!”

妙妙笑了笑,摇了摇头,“小周,你自己交出来的调研报告数据完全没经过分析,都是网上随便抄的,报告里的内容也大多直接从网上复制粘贴,既没有分析也没有观点。交给你做的版型分析你从来没交给过我,其他几个人虽然水平不同,但报告做得很认真,有些更是努力学立裁,帮我看版型。”

周夏光一句话也顶不出来,像一尊雕塑一样站在原地,咽了几次口水。

“上班最早下班最晚不能代表什么,换水打饭磨咖啡也不是云尚招你来的目的,我们既不缺保洁阿姨,也不缺搬水大叔。”妙妙说着绕过了周夏光径直上了楼梯。

“钱组长!你昨天晚上跟我说了什么你不记得么?就因为我拒绝了你?你就要报复我?”

这句一出,全部门发出了一声“哇哦”。妙妙也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如果说周夏光找自己评理,她还能心平气和地和这个尚未踏入社会的男孩讲讲道理,那么,他刚刚那一句完全颠倒了黑白的质问,让她瞬间发现,没有踏入社会的年轻人,不代表他们不社会。

“既然你这么说,那好——”妙妙没有下楼,站在楼梯上大声回应,“这里都是监控设备,我们去调监控,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希望这样么?”

虽然心肠狠,但周夏光的套路显然太过幼稚,被妙妙反将一军的他如鲠在喉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妙妙转身上楼,周夏光则站在楼梯下面很久很久,直到沙丽把他劝出了部门。妙妙坐在办公桌前,心里忽然一阵感慨,如果是几年前的那个自己,未必会在这么快的时间内做出这样的反应。这样说,她或许应该再次感谢张琦,在她最懵懂的时候,让她见识了人心的险恶。

“看什么,赶紧工作啦!”把周夏光劝出去的沙丽回来以后,对正在看热闹的裁缝和版师们没好气地吩咐,把牛仔短裤和露脐背心当作工作服穿的沙丽,在众人的白眼中扭着她的古铜色身体,上了二楼。

“哎,妙妙,那个小鲜肉,到底跟你——”沙丽一边冷脸让楼下的版师和裁缝专心工作,一边直奔妙妙的八卦而来。妙妙摇了摇头没说话,沙丽托着腮帮子,胳膊抵在妙妙的办公桌上,姿势竟然像极了昨晚的周夏光,看得妙妙有些不舒服。

沙丽可没看出妙妙的尴尬,她见妙妙没回答她,一个人自言自语起来,“他为什么不敢调监控呢,除非——”沙丽忽然瞪大了眼睛,“哦!我想到了!他色诱你!”

妙妙一把捂住沙丽的嘴,“大小姐我求你了,小点儿声好不好……”这个沙丽平时脑子不在线,研究起八卦来堪比福尔摩斯啊。

沙丽点了点头,可立即脸上就露出了坏笑,“我得天哪妙妙,他可比你小七八岁呢!”“呸呸呸!才没有呢!别乱说啊!”妙妙急忙撇清,沙丽一脸“我懂”的表情闭上嘴点点头。为了躲开沙丽更多的追问,妙妙只好找了个借口下楼看看新一季的样衣打版——“倪姐,秋冬的几件不同款式的呢大衣版型什么时候能好?”

“一周吧。”

“啊?”妙妙惊呆了,明明半个月前她就在督促这件事情,制作这件大衣的版型本来也要一周,难不成,版师们根本就没开始做?

“啊什么啊?你一天到晚往楼上跑,我们想跟你确定细节去哪里确定?”倪檬没好气地从粗嗓子里扔出一句抱怨。

“我半个月前就跟您确认过一次了。”

妙妙从来不愿意得罪倪檬,倒不是因为她怕这个女人,而是因为版师是一个特殊的群体,设计师只有提出自己的诉求,版师根据经验、审美和专业知识去理解设计师要的版型,进行打版。如果没有版师,那么设计师的工作只能进行到图纸阶段,图画得再漂亮,都只是一张图。版师和设计师的关系一直都很微妙,成衣设计部由于此前的很多设计师不懂制版,提出的意见很不切实际,虽然妙妙可以用专业和设计师的身份去减少版师们的不满情绪,但是,终究活要他们干,给予足够的尊重才能精诚合作。

虽然妙妙也知道,倪檬有时候不太讲理,很多版师也不喜欢她,但是,她此时就是版房的代表,自己对倪檬发火、理论,就会被理解为针对整个版房。

妙妙压制住了火气,好言好语地拜托她,“倪姐,如果下周才能把版做出来,时间就真来不及了,您看,能不能跟大家说说抓抓紧?”

“呵,你去捧楼上臭脚的时候怎么没想到这边来不及了?我告诉你啊钱妙妙,我们版房的人一个也不加班,你别想压榨我们。”说着,她回过头对所有的版师大声说,“听到没有,谁也不许加班!”

“我——”妙妙咽了一口气,生生把冒出来的三丈火吞回了肚子里,谁叫自己没有管理到位,被别人钻了空子也只能活该,妙妙心里暗暗自责。

自己的锅必须自己背,就算是被死死盖住。

高定部中,不自觉地叹了口气,引来对面苏菲询问的目光,妙妙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拿起桌上的法式绣针,掩饰着心里做不完版的焦虑,但她不愿意把自己的困扰带给别人。银色的绣花针在肌理光洁绸布上冒出尖尖的脑袋,拇指和食指配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住它,拉起丝线,在指头上绕了几圈,然后再次将针头顺着画好的图案插入,来来回回,两片迷你版片缝合在了一起。

这段时间以来,妙妙和苏菲带领的几位高定裁缝一起,已经复原了一半以上的云尚经典高定迷你版,而古向远带领着高定团队在Met Gala上为华裔名流制作的高级时装又一次获得了海内外的好评,成了社交网站上的热门话题。

妙妙的眼镜有些干涩,她将手里的绣花针插到一边的针线包上,反复搓揉双手,然后覆盖在眼睛上。

“给你。”一双细长的长满茧子的手递来一瓶眼药水——是苏菲。

“哦,谢谢。”妙妙接过眼药水,扒开眼皮,滴了几滴,合上眼睛,一股舒爽清凉。想一想来高定部帮忙已经好几个月了,但自己从来没碰到过古向远,而自己和高定这帮师傅的合作也一直“只谈工作”的阶段,大家仿佛都维持着一种“冷淡”的平静。她发现在高定部,很少听见人声,大部分都是布匹,串珠,缝纫摩擦交错的声音,密密麻麻,悉悉率率的,大家除了必要的工作相关的交流,别的多一句都不会说,更别提闲聊和八卦了。

这种没有人情味的工作环境妙妙其实也很不适应,她有一种强烈的被当成机器的感受。有的时候,看到坐在对面穿着白大褂,带着复古圆框金丝眼镜的苏菲,明明手里拿着的是绣花针,但妙妙总有一种她是拿手术刀给人开膛破肚的法医的错觉。

睁开眼睛,眼珠子好像泡了个热水澡一样,滋润舒服,苏菲依旧低着头飞快地飞针走线,眼镜镜脚上牵着的古董链子闪着慵懒光泽的,一看就价值不菲。看着她工作台上已经颇具规模的绣片,妙妙赶紧拔针赶上,心里也不得不暗自佩服这些高定师傅的专业能力。

天色已晚,云尚大楼里的人们纷纷迎着晚霞下班了,妙妙回到了空无一人的成衣设计部,翻了翻板房的工作间,发现倪檬他们一下午,什么也没做。

无奈之下,妙妙自己来到人台前,既然是自己疏于管理造成了现在的问题,那这个坑,只好自己来填。她一个人拿起剪刀,就在这时——

“咚咚咚——”发出一阵手指关节轻叩玻璃门的声音,苏菲竟然出现在了门口。

“苏菲姐?”妙妙吃惊地望着她,“有什么事么?”

苏菲踏着轻松的脚步走了进来,看到妙妙手上拿着的剪刀,“版没做好?”

妙妙点点头。

“你还差多少?”

“哎……”妙妙一言难尽地叹了口气,“几款裙子一件没做呢。”

“嗯,”苏菲仰着头,巡视了一下板房的情况,转身打开了门。

“都进来吧!”

妙妙惊喜地张大了嘴巴,忽然,一种莫名的感动从她的胸口里喷发出来,她看到一个、一个又一个的白大褂工作服,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孔——苏菲带着所有高定部门有制版经验的高定裁缝来到了成衣部。

“悄悄告诉你,任宁是我徒弟,她都告诉我了。”苏菲弹开妙妙肩头的灰尘,指节间传递出来的温度让妙妙瞬间好像在睡梦中醒来一样,重新拥有了力量。

真正的友善,永远不是表面的热情。笑里藏刀固然令人退避三舍,可是雪中送炭也不会从此绝迹,体会过恶意的冷,善意的暖才会格外珍贵。

2

妙妙现在都记得,当倪檬看到自己竟然按时交出了所有样衣,那副气炸连肝肺的嘴脸。她脸上横肉又一次因为愤怒而“砰砰”乱跳。这还要感谢倪檬,在她的“吩咐”下,没有一位版师和裁缝敢加班,却恰恰因此成全了妙妙和高定部门的伙伴们毫无障碍地日夜赶工,让她开始理解那种看似冰冷的坚壳下的丝丝温暖:默契的传递是不需要语言的,适时递上剪刀,撑开裙角的角度,完美的内衬贴合,这些贴心的配合,明明就比强调一万次“团队合作的重要性”还要有效呀。

所有的样衣已经摆在了试衣间里,妙妙正在整理每一件样衣,透过玻璃看到外面的倪檬一脸火大地在骂一个版房实习生的声音已经透进了试衣间里。

“妙妙呀——”同在查看样衣的张欣不知道什么时候凑了过来,“妙妙,我想咨询你个事儿,你说,这咱们买进口布料,难道还需要有什么资质么?”

妙妙想了想,摇了摇头,“应该不需要吧我的理解是。”

“有没有比如说,只有一家中国的公司,他们有这个资质,才能买某个国家的布料呢?”

“那应该不会吧。”

张欣的脸上明显露出了一种满意,妙妙心里正在嘀咕,自己不会又说错什么话了吧,张欣就在她耳边轻声问道,“哎,听说倪檬给你罢工了是吧?”

“哪有!没有没有!”妙妙说着立刻打开了试衣间的门,“倪姐,有件样衣的版我还想跟您请教一下,您看看?”

倪檬没好气地伸开两腿走进试衣间,妙妙总觉得她走路的样子像个矮冬瓜,圆咕隆咚又气势汹汹,怪好笑的,张欣也意识到了妙妙的意思,脸色有些难看,“行,那你先忙。”

说着,张欣走了出去。

妙妙这才松了一口气。其实做好所有的样衣那天晚上妙妙本来有些担心,职场斗争毕竟是暗潮汹涌,一个暗礁没看到就容易舟毁人亡,但是,一个服装公司的设计部门就是这家公司最高级的机密部门,高级定制和成衣设计两个部门是全公司监控最多的部门,没人可以潜入里面毁掉样衣,除非他想被公司起诉惹上牢狱之灾。毕竟公司和学校是不一样的,你的同学可以在保全系统不完善的学校里毁掉你的样衣,没人敢在公司背这种责任。

妙妙突然想起起曼妮前几天在微信中对她的提醒,虽然她拒绝曼妮一切的“好意”,可是她根本无法不把她的话往心里去。真是可恶,这种感觉糟透了,她抗拒被曼妮影响,可曼妮像癌细胞一样早就深入她的肌理了。

就在此时,魏燃来了微信——晚上有空一起吃饭?

妙妙盯着那条微信,敲下了各种各样的回应——

今天晚上有应酬。

你前几天怎么没联系我?

你和江总女儿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

我觉得我们需要分开一段时间冷静一下——

最后,妙妙还是回复了一句,“过几天吧,最近有点累。”说完,她把手机扔在了桌上,双眼无神地趴在桌上。

记得要多喝热水!

魏燃又跟了一条鬼脸表情,试图用这个“直男梗”逗一下妙妙,可过了很久都没有收到回复,魏燃有点慌,他和妙妙已经好几天没见面了,每次想约她,她都好像在找借口推辞。

魏燃在办公室里来回徘徊,仔细回想上次约会的细节,并没有找到引起妙妙不悦的细节。虽然没有搞清楚自己被冷落的具体原因,但妙妙说一是一的直肠子性格,可能这几天她真的有点累吧!算了,晚上给她送个小小的“惊喜”,她一定会感动爆棚!想到这里,心情大好的魏燃吹着小曲回到办公室,转了一圈,发现曼妮并不在座位上,但魏燃没有注意到的,这会儿不在办公室的还有市场部的费家盈。

就在魏燃发微信的工夫里,费家盈和曼妮两个人前后脚,悄悄地离开了办公室。曼妮跟着费家盈走进了离云尚不远的一家商务咖啡馆里,她对面坐着的正是以前在市场部工作的海伦。果然,离开云尚的日子就是滋润,曾经那个爱穿淘宝蕾丝边,公主裙的海伦,已经换上了法式镂空花纹的Sandro仙女裙,不变的仍是那一口模仿刚出嫁的志林姐姐的台湾娃娃音。

虽然听不清他们到底在聊什么,但曼妮像动物世界里的野狼在盯着自己的猎物一般,眼神冰冷而敏锐,看着海伦扫了扫费家盈的手机,曼妮勾起一丝笑意,喝了一口装在玻璃杯里的气泡水,掏出手机拨通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自从前两天被实习生在办公室里**裸地“勾引”,妙妙就决定不再一个人留在成衣部加班了。干完手里的工作,空气中有一种说不出的闷热,一抬头,天空中层层的乌云叠在一起,一副快要下雨的样子。妙妙在办公桌的最后一个抽屉里摸出一把旧雨伞,拍了拍灰便塞进了自己做的通勤灰色帆布包,这是她在高定部帮忙的时候,用剩下的边角料随便拼接而成的,形状和市面上卖的Celine和Balenciaga很像。但是做旧的布料和特殊的走针方式,让这款介于托特包和环保购物袋之间的帆布包有一种特别的造型,硬朗的轮廓上不只是谁烫上的焦黄色的熨斗印子给这只包打上了妙妙专用的标码。

对于设计师来说,爱马仕,Louis Vuitton,Dior更多的是学习的标本,而不是展示风格的帮手,当然那些经典的复古款除外,所以,妙妙的包大部分都是自己随便做的,用了一段时间,看到好看的布料,皮料就再顺手做一个,它们中的一大部分总会被曼妮,沈晗“借走”,而她很乐意让这样的事情一再发生,毕竟,自己做的东西被像曼妮和沈晗品味这么好的姑娘喜欢,是一件很值得自豪的事情。

“轰隆隆……”果然,没等妙妙走到地铁站,大雨就“哗”地落下,妙妙撑开旧雨伞,发现,其中的一角已经瘪了下去,原本圆形的伞罩成了一个钝角三角形。啪嗒啪嗒的雨打在伞面上,然后飞溅到她的领口,肩膀,并顺着胳膊浸湿了半条牛仔裤。妙妙将新买的无线耳机塞进耳朵,然后一头钻进了拥挤的地铁站里,完全没注意到,不远处一个高大的身影正紧紧地跟在她的身后,走走停停……

从地铁里出来,雨已经收敛了很多,稀稀疏疏地伴随着潮湿的空气扑向妙妙的脸颊。忍不住打了个喷嚏的她摸了摸紧贴在胸口的棉布T恤,还好今天穿的是浅色内衣,要不然就要“走光”了,想到这里妙妙的脚步又加快了起来。而那个在他后面的黑影也亦步亦趋。

妙妙租的房子离地铁站很近,因为下雨,原本沿街叫卖的小摊子今天都没开张,湿漉漉的街道上只有几个没带雨伞的路人脚下生风地快速地通过,拐了几个弯,几栋布满爬山虎的小楼出现在不远处。妙妙将伞收住,在空中转了几个圈,洒掉多余的雨水后便往小楼的深处走去。狭窄的走道两边的窗户上缠满了锈迹斑斑的铁丝网。

站在昏暗之中的妙妙双手合十用力地拍了拍,头顶的灯泡闪了几下,然后彻底熄灭了。她叹了口气,打开手机电筒的同时,把手伸进包包里,摸了一阵,除了发出了几声金属碰撞的声音,啥也没捞到……

而此时,黑影也正在逼近,慢慢举起了一根黑色的铁棒——

“哐当——Duang——”

钥匙链从妙妙的帆布包里滑落,她俯下身去拣的同时,身后那人一棒砸在了墙上。妙妙转头看见了黑影,吓得将包包抱在胸口,整个人贴在门板上,连尖叫都忘了;可黑影见第一棒打空后,飞速抡起第二棒,瞄准了妙妙的头砸了下来。

“去你的!”妙妙从包里掏出防狼喷雾,对着黑影一顿狂喷,黑影的眼睛被辣到后随即扶着墙嗷嗷叫喊起来,妙妙冲着那身影就是一脚,趁他栽倒在地的功夫,一路小跑出了小楼,迎面撞上一个人,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放开!”妙妙说着另一只手举起防狼喷雾——

“是我啊妙妙!”

听到熟悉的声音,妙妙紧张的神经一下子放松了下来,浑身一软,险些坐在地上。

“燃总,有人——有人想搞我——”妙妙抓住魏燃的胳膊。

“你在这儿待着,我进去看看!”,魏燃赶紧扶住她,然后抄起横在墙边的一块砖头往里走。

“别,别去,我怕——”妙妙吓得拽着魏燃,魏燃把她搂过来,在她的额头上亲了一下,“没事,燃总打架长大的,我倒要看看谁敢惹你。”说着,他拿着砖头就走进了巷子,不一会儿,就提喽出一个人,往地上一扔,那人因为被妙妙喷了防狼喷雾,眼睛红肿成了一片,捂着脸在地上痛得打滚。

“周夏光?”

妙妙惊得张大了嘴巴,魏燃拨通了110。

警察局里,妙妙把自己遇袭的经过详细地告诉了警察,魏燃陪着她在走廊里等候处理结果。妙妙靠坐在警局走廊的蓝色塑胶椅子上,双眼无神地盯着墙上的宣传海报,一只手紧紧地抓着魏燃的胳膊。

“太危险了,你赶紧搬家吧,你们那个小区哪有什么安保,让人担心死了。”魏燃抚掉了妙妙头发帘上的雨水,顺手将她的头靠在自己的肩上——

“……今天要不是你我就惨了……”妙妙咽了咽口水,把头埋进魏燃的怀里。

“不过,你倒是挺机智的,还准备了防狼喷雾……”

“钱妙妙,你可以回家了——”一个警官走了出来,妙妙往审讯室里看了看,“那他怎么办?”

“我们会依法处理,如果需要你的协助,会随时联系你。”

“警官,其实这个孩子吧,得失心有点重,如果你们能好好教育,我觉得也没必要把事情搞大,毁了他的前途……”

警官没说话,魏燃扶着妙妙走出了派出所,坐进了魏燃的车里。

“你倒是挺好心……”魏燃拿出车里的毛巾给妙妙披上,然后发动了车子,“送你回家?还是去我家?”

妙妙的心里纠结了一下,她低下了头,魏燃看出了她心里有事,伸出手揪了揪她因为思忖而皱成一团的小脸,“怎么啦?这几天都对我爱答不理的,我惹你啦?”

妙妙这才想到手机里魏燃和江总女儿的照片,她打开手机,然后,她摇了摇头,收起手机,“我这几天挺累的……送我回家吧……”

“好,遵命!”魏燃说着又揉了揉她的头发,妙妙挤出了一丝微笑。看着魏燃被自己抓红的胳膊和湿透的白衬衣,想起刚才魏燃抓着周夏光一副要把他剁了的样子,和他对自己的紧张,对于那张照片的疑惑逐渐被升腾起来的爱意覆盖。

也许事情不像曼妮说的那样,也许曼妮也只是想让自己生魏燃的气,她好渔翁得利。妙妙已经不想追究了,可能是自己懦弱不敢面对,也可能是沉溺在和他的现世安稳,不舍得,两个人好不容易才走到了现在,她的本能地不想再思考这些复杂的事情,一阵困意席卷上来,妙妙眼前的世界模糊了起来——

潮湿的夜,雨还在不停地下着,人和车混乱地交织在一起,再加上时不时窜出来的“外卖小哥”,原本就不宽的车道堵了个水泄不通。魏燃的车走走停停,就要爆发的路怒症在转头看着妙妙熟睡的脸时瞬间消散。他顺手将冷气和音乐关小,连踩刹车的力度也变得轻柔了。魏燃的手指在放上盘上打着节奏,他突然觉得自己可以一直堵在路上,来来回回。

同是雨夜归人,曼妮一个多小时队才排到专车,她抱着一堆资料回到了家,踩着Stuart Weitzman的细高跟刚踏进家门,就被不知道从哪里蹦了出来的阿康一把抱住,“曼妮,我找到工作了。”这个淋成落汤鸡的家伙,显然也刚进门不久。

“太棒了!”曼妮听到好消息兴奋地也抱住阿康。

虽然阿康是电竞届的大神,但阿康没有工作经验,之前战队的失败,和经济的不景气,用人公司对阿康的态度很是暧昧,即没否定却也迟迟没有人给offer。所以,连着好几个星期,曼妮每天晚上下了班回家,都要和阿康一起在网上筛选适合他的工作,帮他逐个分析每个工作的利弊,帮他准备简历和面试,每次阿康沮丧,曼妮都坚定地相信他只是缺乏经验而已。而自己,恰恰可以给他这样的经验。

“一家新兴的游戏软件研发公司,招我去做主管!管理团队!”经历过了这么久的阴霾,曼妮终于在阿康的眼中看到了希望的光芒。

“谢谢你,曼妮,你想吃什么?我带你去吃大餐!”说着阿康毛手毛脚地就要冲出门去,曼妮一把拉住他,捡了块干毛巾丢在他身上“吃什么大餐,你还是留着点儿钱吧!外面雨那么大,我给你做好吃的!”说着便系上了围裙,走进了厨房。

“曼妮,这些是什么呀?”阿康瞥了一眼曼妮丢在桌上的楼盘广告,“你……是要买房子么?”

“干嘛?舍不得我?”曼妮歪着头看向阿康,阿康很想说点什么,却忽然失语,呆呆地望着曼妮——

“买房心不慌,你听说过没?我出来工作这么多年了,老是搬来搬去的……我想……有个家了。”曼妮将手里的菜刀一挥,划断了解了冻的鸡腿脚筋,再竖刀一匹,剃下骨头上鸡肉。

如果上个世代对女人的要求是“上的了厅堂,下的了厨房”,那如今这个男女们同在职场上拼杀时代,对完美女性的要求就变成了“又要赚钱养家,又要美貌如花”。不管哪个时代,对女人的要求都是请“成为超人”,而从某种意义上曼妮就是一个“女超人”,而且,超人得让人害怕。

“来,干点活!”曼妮把菜刀和土豆递给阿康,自己则将香茅,姜片,柠檬叶茴香等食材倒入搅拌机,一瞬间厨房被清香的香料味充满; 温热的油锅炒入刚打好的红色咖喱酱,加入去骨鸡肉,土豆,茄子翻炒,再淋上泰国椰浆,十几分钟后,打开锅盖,用木勺子搅动着冒着气泡的猩红甜辣的咖喱鸡肉,简直让人食指大动,阿康抱着“咕咕”响的肚子在一边削土豆皮。凉拌蛤蜊,椰香咖喱鸡,清炒菜心和香酥虾,短短时间内曼妮就像变戏法一样摆了整整一桌的菜。

“祝贺你,阿康!”

曼妮在玻璃杯中注满了金黄色的冰啤酒,清脆的碰杯声后,两人的嗓子里同时发出了畅快的打嗝声,仿佛一夜之间回到了几年前的夏天,那个时候曼妮刚拖着行李走进这间屋子,而阿康还是带着黑框眼镜的大男孩。

一杯又一杯,很快几瓶生啤就见了底,东倒西歪地在地上滚来滚去。曼妮好久没有喝得这么舒爽了,她在各种酒局上喝过上千上万的各类酒品,但跟此时杯中这几块钱一瓶,街头巷尾随处可以买到的瓶装啤酒来说,那些“琼浆玉液”,根本不算什么。倒不是这啤酒有什么过人之处,相反它不仅涩口还淡而无味,对曼妮这种在酒局饭桌上撂倒过无数领导的姑娘来说,跟喝白水没什么差别。但是,此刻暴雨打在窗前的噼啪,湿润沁人的阵阵凉风,当然还有桌子对面陪着她聊天吃肉的阿康,眼前的好像啤酒广告的场景,一切都刚刚好。

用起子撬开了最后一瓶啤酒,混合着雪白的啤酒沫,刚要送入口中,一只大手将酒杯按了下来。“我不喜欢你喝酒!”阿康突然抬起红得像苹果一样的脸,一脸痛苦地看着曼妮,“曼妮,我的心好痛……你知不知道,你每次喝醉,我都好难过……”

很显然,阿康喝醉了。这个快要三十岁的大男孩,在和这个世界较劲了这么久,经历了这么多挫折之后,他的眼神依然是黑白分明的。

“没事的,我是徐曼妮呀,我都能做好的,不管工作还是照顾你……放心!”曼妮拍了拍阿康的头。

“你呀,就是爱逞强!”

阿康拍掉了曼妮搭在自己脑门上的手,戳了戳曼妮的光洁的额头,“你就是运气特别好……所以,就好像什么都能做到,可是哪有人一辈子运气都这么好?”他拉起曼妮的手,抚摸着很久以前送给曼妮的尾戒,亲了一口,然后温柔地将她的掌心贴在自己滚烫的脸上,“我怕……不,我想在你运气不那么好的时候,能陪在你身边。”阿康扑闪着大眼睛直直地看着曼妮。

曼妮慢慢地反握住阿康的手,什么也没说,忽然,她拿起桌上的酒瓶狠狠冲自己喉咙里面灌,空瓶子一下子滚落在了地上,曼妮的脸上全是泪水,浑身都因为努力在控制情绪而剧烈地发抖。

两个椅子倒在了地上,客厅的墙边,曼妮和阿康靠着墙不顾一切地拥吻了起来,和此刻窗外阵阵的春雷一样,疯狂的,粗犷的,电光火石般在乌云中翻滚,交融,炸裂,仿佛要把天地都劈开。在客厅里,在沙发上,在房间里,在地板上,他们像电影里的没有明天的亡命鸳鸯一样,用尽了全力般仿佛要把所有的爱欲都倾泻出来。

雨停了,夜里的星空格外澄澈。

曼妮满足地亲了亲沉沉睡去的阿康后翻身下床,洗了个热水澡,换了套Hello Kitty的家居服后,打开了从公司带回家的一盒子资料,顶着一盏小夜灯在书桌前神情严肃地翻看,不远处的打印机也在不停地突出一页又一页的数据和表格。在某个表格上用荧光笔标红之后,曼妮长舒了一口气。她打开电脑将电子版的资料发了出去,然后拨通了江总的电话,“都准备好了——”

曼妮饱满的嘴唇露出一丝微笑,这是猎人收网的危险信号。

3

风雨过后不一定有美好的天空,但太阳总是照常升起。

妙妙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她不知什么时候换上了睡衣,躺在自己的**,翻个身,发现自己身边躺着和衣而卧的魏燃,他的脸上还挂着昨天打架留下的痕迹。妙妙直愣愣地看着他挺拔的鼻子和浓密的睫毛,心里不禁感叹,这个男人的皮相也太好了吧。

“滴滴滴——”一旁的手机闹钟欢脱地叫了起来,魏燃眼睛也没睁开,反手将闹钟关掉,“你再看会儿,我没醒呢。”被抓住偷看把柄的妙妙,使劲地捶打着魏燃壮实紧致的肩膀,“起来啦!”

“哎呦哎呦,轻点,昨天晚上陪你折腾了一夜,我的老腰啊……”魏燃一脸暧昧地抱怨。

“滚!我昨天困得跟死猪一样,怎么折腾!”妙妙不知道为什么脸上浮现了一丝红晕。

“嘿,挺有自知之明的嘛!”魏燃刮了一下妙妙娇俏的鼻头,“谁家的小猪拉着我一晚上,你看,都肿了!”魏燃举起红了一片的手臂,妙妙有些不好意思。

“哎,今天你们有例会吧!你不早点去准备啊……”妙妙说着,用手指点了点魏燃的眉心,“一大早的就不能说点儿让你燃总开心的事儿么……”魏燃的手机亮了一下,妙妙瞥到那条信息竟然是猎头发来的——

“你想换工作?”妙妙望着魏燃,有些吃惊。魏燃一愣,随即笑着亲了亲妙妙的脸蛋,安抚道,“哎呦这些猎头一天到晚找我,别瞎想啊……”

妙妙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魏燃搂住她,“你可别跟别人瞎说啊,尤其是曼妮——”

“我干嘛跟她说……”妙妙反感地站了起来,“你们俩的事儿我才不掺和呢!倒是你俩,别什么事情都把我搅合进来……”

“好好好——”魏燃拉住妙妙的手,“你怎么还生气啦……我错了好不好?”

“对不起,我反应有点强烈……”妙妙也意识到自己刚刚有点过分,面露愧意地说。忽然魏燃看到手机上的一条微信,一下子跳了起来,“我擦!”

妙妙还没来得及问,魏燃已然奔出了房门。看着楼下飞驰而去的车子,妙妙隐隐地嗅出一丝危险的信号……

被风雨洗礼过的云尚大楼在清晨的阳光下异常闪耀,此时,梳着干练马尾辫,一身Theory的灰西装的曼妮,正端着咖啡走进了魏燃的办公室,猩红的指甲划过桦木质地的办工桌,然后,坐上了总监的皮质座椅上,像一个女王一样露出坚毅卓绝的微笑。

谁说这个世界对女人不公平,它给了女人美丽的皮囊去尽情闪耀,又给了女人机敏的智慧去征服世界,当然,前提是,你要努力去把自己变成这样的女人。

每个强大的女人,也都曾经是个脆弱的女孩,只是她们上一次擦干眼泪以后就对自己说,这是我最后一次为同一个错误掉眼泪。

展开全部内容
友情链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