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当天下午,我照阿斯达利塔说的那样,到区警察分局去为松佐涅奥的罪行作证。我是带着十分抵触的情绪去的,因为自从米诺出事之后,凡是与警察局以及警察有关的一切都使我反感透了。但事到如今,我一切都听天由命了。我明白,在今后一段时间里,生活对我来说将是索然无味的。

“今天上午我们就一直在等你来。”我刚说明来意,警察局局长就这样说道。他为人非常好,我早就认识他了。尽管他已年过五十,是个当父亲的人了,但长时间以来,我心里明白,他对我不止是一种简单的好感。他那像海绵一样的大鼻子和他那副忧郁伤感的神情,很惹人注目。他的头发总是乱蓬蓬的,眼睛眯着,像是刚从**起来似的。他的眼睛呈蔚蓝色,眼窝很深,像是套上面具从后面往外望一样,脸上橘红色的皮肤又皱又厚,令人想起了过了时令的橙子皮,橙子的个头挺大,但里面只有干巴无味的瓢心。

我说我没能早些来报告。他那双好似藏在橙子皮后面的蔚蓝色的眼睛,盯着我看了一阵,然后带着一种会意的神情问道:“唔,他叫什么名字?”

“我怎么知道?”

“得了,你肯定知道。”

“我以名誉担保,”我把一只手放在胸口说道,“他在大街上叫住了我……我觉得他的举止行动有点古怪,真的……但我没在意。”

“那怎么他一个人在家,而你却不在呢?”

“当时我有一件急事要办,所以离开了他。”

“但他却以为你是出去叫警察了……这你知道吗?他狂叫着说你去告密了。”

“对,这我知道。”

“他还说要报复你。”

“随他的便。”

“但你难道不知道那个人是个危险分子?”他斜视着问我道,“由于他以为是你告的密,为了报复,说不定哪天他会开枪打你的,就像他向警察开枪一样。”

“这我当然明白。”

“那你为什么不愿意说出他的名字呢?……等我们把他抓起来后,你就不用担心了。”

“我对您说了我不知道……啊,真见鬼……我带到家里来的男人,难道我都得知道他们的名字不成?”

“可我们知道他的名字。”他突然提高了嗓门,像演戏一样把身子往前一倾,斩钉截铁地说道。

我知道他在说谎,平静地回答说:“既然你们知道,何必还这样为难我呢?你们把他抓起来就好,今后别再谈论他了。”

他沉默不语地看了我片刻。我注意到他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困惑不安的神情,他盯着看的是我这个人,而不是我的脸。我突然明白了,他旧时的欲望情不自禁地取代了他职业上的热忱。“我们很清楚,”他继续说道,“要是他开了枪,然后又逃走了,他这样做一定是有他的理由的。”

“唔,对此我也深信不疑。”

“但是,你是知道其中的缘故的。”

“我什么也不知道……既然我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别的我怎么会知道呢?”

“我们对全部事实一清二楚。”他说道。他似乎在想着别的什么事,只是机械地说着话。我肯定他过一会儿就会站起身走到我的身边来的。“我们对他很了解,我们会逮住他的……只要几天工夫……也许只是几个小时的事。”

“这样对你们就更好了。”

就像我预见到的那样,他站了起来,围着桌子转了个圈,走到了我的身边,用手掌托住了我的下巴,说道:“好了,好了……你什么都知道,就是不愿意对我们说……你怕什么呢?”

“我什么也不怕,”我回答道,“我确实什么也不知道……不过,请您把手放回去。”

“得了,得了。”他重复说着。但他又回到桌子后面坐下,接着说道:“你很走运,因为我对你有好感,我知道你是个好姑娘……你要知道,要是换个别人,会怎样设法逼你说出来吗?他们会把你关进拘留所……得关好长时间……或者把你送到圣加利卡诺去。”

我站起身来,说道:“好吧,我还有事……要是您没有别的事要对我说的话……”

“你走吧……但你得留神与你经常来往的人……搞政治的或者是别的什么人。”

我假装没听见他后半截意味深长的话,急急忙忙从那肮脏的小屋里走了出来。

一路上,我又琢磨着松佐涅奥的事。警察说的话进一步证实了我原来的猜测:松佐涅奥以为我告发了他,他要报复我。我十分害怕;我不是担心自己,而是担心米诺。松佐涅奥是个暴性子,要是他发现米诺与我在一起,一定会毫不迟疑地把他也杀了。说来也怪,一想到能与米诺死在一起,我心里就感到很高兴。我似乎看到了这样的场面:松佐涅奥开枪了,为了保护米诺,我扑了过去,横在他和米诺之间,替他挡了子弹。就算米诺也中弹了,我也不遗憾,这样我们就死在一起了,我们的血也流在了一起。但我想,我俩同时被一个凶手杀死,还不如一起自杀。我觉得双双死去,是爱得强烈的必然结果。就好比在花儿凋谢之前就把它剪下来一样,又好比听完了一段绝妙的音乐之后沉浸在寂静之中似的。我常常琢磨这种自杀的方式,它能在爱情受到损害和腐蚀之前,使时间停下来,导致自杀的原因是极度欢乐,而不是痛苦不堪。我对米诺爱得太强烈了,我担心今后都不能再那样爱他了。我这种双双自杀的想法是自然而然产生的,但我从未对他说过这一点,因为我知道,要一起自杀,需要两人相互爱得一样深切。但米诺并不爱我;或者说,他爱我,但没有爱到不想活的程度。

我昏昏然沉溺在这些思虑之中,低着头朝家里走去。突然,我一阵头晕,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恶心,全身都很不舒服。我勉强支撑着走进了一家奶品店。离家只有几步路了,但我四肢无力,像是要倒在地上似的,连那短短的路都走不完了。

我坐在玻璃门后面的一张小桌子旁,难受得闭上了眼睛。我仍然很恶心,头也晕得厉害,煮咖啡的蒸汽壶喷出的雾气更令我难受,那雾气喷得出奇地远,令人心烦意乱。我的双手和脸颊都暖烘烘的,因为咖啡厅关得严严实实,暖气又开得很足,但我身上还是感到冰凉冰凉的。店里的伙计跟我很熟,他从柜台后面招呼我道:“阿特里亚娜小姐,喝杯咖啡吗?”我没睁开眼睛,点点头表示同意。

我呷着那人放在小桌子上的咖啡,终于慢慢恢复过来了。其实,这不是我近来第一次这样了,但并不觉得很厉害,只稍稍有些感觉。我一直没怎么在意,加上又发生了一连串非同寻常的伤心事,使我无法去考虑它。可是现在我前前后后仔细想了想,把出现的恶心现象与那个月生理上发生的不正常现象联系起来考虑,我深信,我近来有过的某种疑虑是有根据的,这种怀疑曾不断地被我驱散,但它却始终滞留在我意识中的最隐秘之处。“没有什么可怀疑的了,”我突然想道,“我肯定是怀孕了。”

我付了咖啡钱,就从奶品店走了出来。我的感受很复杂,直到现在,哪怕相隔那么长时间了,我还是说不清我当时的感觉。我早说过,人总是祸不单行的。在别的时候,在别的条件下,发现自己有了身孕我会很高兴的,而在当时的情况下,我只能把它看作是一种不幸。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我生性开朗,即便碰上了令人很不愉快的事,在一种神秘的、难以抗拒的天性的支配下,我总能发掘令人鼓舞的一面。这回也不例外,那是所有女人在自己有了身孕后都会感受到的充满希望和喜悦的心情。的确,我的孩子今后将出生在十分不利的环境之中;但他毕竟是我的孩子,是我把他生下来的,我要抚养他,让他享受天伦之乐。我想,无论生活如何贫困,环境如何恶劣,前途如何暗淡,孩子总是孩子,一个女人一想到能生一个孩子,心里总是美滋滋的。

想到这里,我就平静下来了。一时的忧虑和沮丧过后,我又像平时那样安详而充满信心。很久以前,我妈妈曾拽着我到一家夜间营业的药房里,让人检查我是否与人发生过关系,替我做过检查的那位年轻大夫的诊所离奶品店不远。我决定到他那里去,让他替我检查一下。时间还早,候诊室里没有别人。那位大夫跟我很熟,他热情地接待了我。等他一关上门,我就平静地告诉他:“大夫,我怀孕了,我几乎可以肯定。”

他笑了起来,因为他知道我干的那一行,他问我:“你感到遗憾吗?”

“没有丝毫遗憾,相反,我很高兴。”

“我看看吧。”

他问我怎么不舒服,提了几个问题之后,就叫我躺在铺有油布的小**,替我做了一番检查,然后高兴地说:“这回你说对了。”

我的猜测被证实了,我很高兴,丝毫没有愁眉苦脸的样子,心情也十分平静。我说:“我早已知道自己怀孕了……我来这里是为了确定一下。”

“绝对可以确定。”

他快乐地搓着双手,好像他就是那孩子的父亲似的,他晃动着身子,两只脚不时轮换着支撑身子,他十分高兴,对我和蔼可亲。现在尚有一个疑点,令我忧烦,想确实弄清楚。我问道:“我怀孕多久了?”

“差不多两个月了……两个月多一点,或者不到两个月……为什么?你是想知道孩子是谁的?”

“我已经知道是谁的了。”

我往诊所门口走去。“要是你需要我帮什么忙,你就只管来找我好了。”他打开门对我说道,“到了分娩的时候……孩子会很顺利出生的。”跟警察局局长一样,他也特别喜欢我。但他又与警察局长不一样,因为我也喜欢他。我已经描述过他的样子,他是个漂亮的小伙子,深褐色的皮肤,健壮而又精力充沛,黑黑的髭须,明亮的眼睛,洁白的牙齿,像猎狗一样生气勃勃。我经常去找他给我检查身体,至少两个星期一次,因为他从来不收我的钱。出于感激,我与他有过一两次关系,就在刚才他叫我躺在那里检查的那张小**。但他是个谨慎的人,除了跟我亲切地开几句玩笑之外,从来不把他的愿望强加于人。他常常劝慰我,我想他是以他的方式在爱着我。

我对大夫说,我知道谁是孩子的爸爸。其实那时我只是凭着一种本能的猜测,并没有具体地计算过日子。而当我一走到街上,仔细地计算了日子后,回顾着最近这一段时间,我这种猜测就变成了确切的事实。我记起来了,差不多正好在两个月之前,就是在我的那个黑漆漆的房间里,我对他怀着惊恐和爱恋交织着的感情,痛苦中夹杂着欢畅,被折腾得长声号叫,于是我确信,孩子肯定就是松佐涅奥的,不可能是别人的。当你知道自己身上怀着的孩子,是与一个像魔鬼一样残忍冷酷的杀人犯生的,当然是太可怕了,尤其令人担心的是孩子会像他的父亲,会继承他父亲的天性。可另一方面,我又不能不为松佐涅奥辩护,他当孩子的父亲是当之无愧的,因为在所有爱恋过我的男人当中,松佐涅奥是唯一真正占有了我的人,撇开爱情不谈,唯有他深入了我肉体最幽暗最隐秘的深处。尽管他使我感到害怕甚至恐惧,但我又情不自禁地委身于他,这正好从事实上说明并印证了他占有我的深度和彻底性。不管是吉诺,或是阿斯达利塔,还是我对之怀有非同寻常感情的米诺,都没有在我身上激起过这种被合法占有的感觉,尽管我憎恶这种占有感。这一切令我感到奇怪,也使我感到害怕;但事实又确实如此,感情是唯一既不能拒绝,又不能否认,在某种意义上也无法分析的东西。最后我得出的结论是:谈情说爱需要某些男人,生儿育女则需要另一些男人;如果我与松佐涅奥生个孩子是应该的话,那么我憎恶他,摒弃他,实际上却爱着米诺也是无可非议的。

我缓步走上我家的楼梯时,感受到了肚子里所承受的小生命的重量。我走进门厅,听到起居室里有人说话。我探头进去看,惊讶地见到米诺坐在桌子的一端。妈妈坐在他身边忙着缝制衣服,他在跟妈妈平静地说话。屋子里一片阴影,只有中间那盏可以调节的长臂灯开着。

“晚上好。”我走上前去,有气无力地说着。

“晚上好,晚上好。”米诺以一种难听的声调迟疑地说道。我看了看他的脸,发现他目光明亮,便断定他是喝醉了。桌子的一端铺着一块桌布,上面放着两个人用的餐具,我知道妈妈总是独自在厨房里吃饭,所以那另一套餐具肯定是为米诺准备的。“晚上好,”他重复道,“我把手提箱带来了……在那边……我还与你的母亲交上了朋友……我们很谈得来,是不是,太太?”

听到他那种讽刺挖苦和令人伤感的声调,我的心都碎了。我倒在一把扶手椅上,闭了一会儿眼睛。我听见妈妈回答说:“是您说的我们很谈得来……要是您往后说阿特里亚娜的坏话,那我们就永远也说不到一块儿去了。”

“我说什么啦?”米诺假装十分惊异地大声说道,“我说阿特里亚娜天生就得过她那种生活……我说阿特里亚娜生活得很不错……这有什么不对呢?”

“但这不对,”我听见妈妈反驳他说,“阿特里亚娜不是生来就得这样生活……她长得那么漂亮,应该生活得更好,应该过比这要好的生活……您知道吗?她说不上是全罗马最漂亮的姑娘,但在这一带她算得上是最漂亮的了。我看到许多长相比她差得多的姑娘都很走运……而阿特里亚娜尽管长得跟王后一样美丽诱人,可是总出不了头……不过,我知道原因何在。”

“原因何在?”

“因为她太善良了……这就是原因……因为她既漂亮又善良……如果她漂亮而又狠心的话,您看到的情况就会大不相同了。”

“行了,行了,”我对这场争执很厌烦,尤其是米诺说话的声调让我很恼火,他好像在拿妈妈寻开心似的,“我饿了……能吃饭了吗?”

“马上就可以吃。”妈妈把手头的活计撂在桌上,急忙走了出去。我站起来,跟着她去了厨房。

“我们这里成了膳宿公寓了?”我一走近妈妈,她就唠叨了起来,“他一来……就好像是这里的主人似的……他把手提箱往你的屋里一放……还给我钱要我去买东西。”

“难道你不情愿?”

“我宁愿跟以前那样。”

“唉,你就当我们已经订婚了……何况这只是临时的安排,就是几天的事,他不会总待在这里的。”为了使她平静下来,我又说了些其他类似的话。我拥抱了她一会儿,然后就回到了起居室。

我始终忘不了米诺在我家跟我和我妈妈这第一次吃晚饭时的情景。米诺吃得很香,还不停地开着玩笑。但在我听来,他的那些玩笑比冰块还凉,比柠檬还酸。显然,他头脑里只想着一件事,而这件事在他心中就像一根刺扎在肉里一样,他的那些玩笑,只是使那根刺扎得更深,刺得人更疼。他老是想着自己对阿斯达利塔交代过的事。真的,我从未见过谁对自己犯下的过错如此悔恨的。我小时候听过神父的教诲,他们说忏悔能洗刷过错,但米诺的忏悔是没有终结的,既没有出路,也没有任何好的效果。我知道,他深陷于极端的痛苦之中,我看他这样痛苦,心里感到同样痛苦,也许我比他还要痛苦,因为我不仅为他的痛苦而痛苦,而且还为我自己无力解除或至少减轻他的痛苦而痛苦。

我们默默地吃完了第一道饭菜。妈妈一面站着伺候我们,一面不知怎么谈到了肉的价格,于是米诺抬起头来说道:“别担心,太太……从今以后,由我来养你们……我很快就会有一份好差使了。”

我听到他这样宣布,觉得似乎有了一种希望。妈妈问道:“什么差使?”

“警察局里的差使,”他带着十分严肃的神情痛苦地回答道,“是阿特里亚娜的一位朋友给我安置的……就是阿斯达利塔先生。”

我放下刀叉,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但他继续说道:“他们发现我在警察局里干事很合适。”

“也许是吧,”妈妈说道,“但我向来不喜欢警察……住在这楼下的洗衣女工的儿子也当了警察……您知道,在隔壁的水泥厂干活的那些小伙子对他说什么吗?‘走开,我们不认识你……’何况,警察挣的钱很少。”她撇了撇嘴,替我们换了盘子,然后把盛肉的盘子递给了他。

“不是那么回事,”米诺边吃饭边反驳道,“我说的是一份重要的工作……很微妙……很神秘……唉,真见鬼!……我白上了那么多年的学啦……我都快大学毕业了……我懂外语……可怜虫才该去当警察,而不是我这样的人。”

“也许是。”妈妈重复了一声。“给你这块。”她把最大的一片肉塞在我的盘子里说道。

“不是也许……就是如此。”米诺说道。

他沉默了片刻之后,又说道:“当局知道国内到处都有反对的人……不仅在穷苦的阶层中,富有的阶层里也有……为了监视有钱人中的不安分者,就需要有教养的人去干,谈吐、穿着和待人接物都得像他们一样,才能赢得他们的信任……我干的就是这个……我将得到很高的报酬,将住在一流的旅馆里,乘卧铺车厢旅行,上最好的饭馆用餐,由裁缝高手替我制作衣服,出入豪华的海滨浴场,上风景秀丽的山庄避暑……真见鬼……你们把我看成什么人啦?”

妈妈瞠目结舌地看着他。这些荣华富贵使她垂涎三尺了。“要是那样,”她终于说道,“那我没说的了。”

我吃完了饭。突然我觉得,这出悲凉的喜剧实在叫人再也看不下去了。“我累了,”我骤然说道,“我到那边待一会儿。”我站起身,从起居室出去了。

我坐在自己房里的大**,蜷缩着身子,叉开手指捂着脸默默地哭了起来。我想到了米诺的痛苦,想到了要生下来的孩子,痛苦与腹中的孩子一样都在各自生长,由不得我,我无法控制它们。它们都是活生生的事实,我对它们毫无办法。过了一会儿,他进来了,我立刻站起来,为了不让他看见我的泪眼,我及时擦干泪水,在房间里转了半圈。他点了一支香烟,并躺倒在**。我坐在他的身边说道:“米诺,我求你……别对妈妈那样说话。”

“为什么?”

“因为她什么也不懂……可是我懂,对我来说,你的每句话都像一根针似的扎在我的心里。”

他什么也不说,继续默默地抽烟。我从抽屉里拿出一件衬衣、一根针和一个丝线轴,坐在**靠近灯,一句话也不说地开始缝衣服。我不愿意说话,因为我担心一说话,他又会谈到那件事上去,我希望沉默能使他分心去想些别的事情。缝制衣服时,人的眼睛得十分专注地看着活计,而思想却是自由的,干这一行的女人都知道这一点。我尽管手里在缝衬衣,脑子里的思想却很激烈,我飞快地来回过线,像是在缝补我脑子里的破洞和折边一样。现在我跟米诺一样,着魔似的摆脱不了那桩事,总想着因此可能带来的后果。但我不愿意去想它,因为我担心自己老想着这件事,会对米诺产生一种莫名的影响,致使他也去想,陷在痛苦之中而不能自拔,这是非我所愿的。因此,我愿意去想一些明快、轻松的事,我集聚了全部思想力量,竭力使思绪转向要出世的孩子。在经历过那么多坎坷之后,现在孩子是唯一使我高兴的因素。我想象着他到两三岁时会长得怎么样,那时候孩子最惹人喜爱了,活泼而又可爱,我还想象着孩子将来的举止动作和言谈话语;我想到今后我会怎样把他抚养成人。我这样想着想着,感到自己真像希望的那样重又高兴起来了,一时忘记了米诺和他的痛苦。当我缝完了那件衬衣又拿起另一件活计时,心里琢磨着,以后我就以缝制婴儿的衣物来缓和与米诺长时期待在一起的紧张气氛。只是我不能让他发现我做的是什么,我得找一个借口。我想,我可以对他说,是为我的一个邻居做的,刚好,她也快生孩子了,我想这个借口不错,何况我对米诺也曾经谈起过那个女人,说过她很穷呢。想到这些,我开心多了,竟不知不觉地轻轻哼起歌来了。我唱歌从不走调,尽管我嗓音不大;我的声音很柔和,跟我讲话的声音一样。我唱起了一首当时的流行歌曲《凄凉的别墅》。我用牙齿咬断了线,抬起眼睛时,正好遇上了米诺的视线。我想他一定会责备我,在他处在那样严峻的时刻,我竟唱起歌来了,所以我就停下不唱了。

“你再唱一支。”他望着我说。

“你喜欢听我唱歌?”

“喜欢。”

“我唱得不好。”

“没关系。”

我又拿起针线缝衣服,并给他唱歌。像世上所有的姑娘一样,我会唱好些歌,而且曲目相当丰富,因为我的记性特别好,连我小时候学的歌我都记得。我唱了一支又一支,几乎把所有我会唱的歌都唱了。开始,我轻声地唱着,后来,唱得来劲了,我就放开嗓子唱起来,而且声情并茂。我一支接着一支地唱着歌,每支歌都不相同,我在唱上一支歌的同时,心里已想着下面接着要唱的另一支了。他听我唱着歌,脸上现出了几分安详的神情,我为自己能转移他的注意力而感到很高兴。这时,我想起孩童时的一件事来,有一天,我丢失了一件我特别喜欢的玩具,伤心得哭个不停,妈妈为了安慰我,就坐在我的**唱起歌来,她只会唱那么几句。虽然她唱得并不好,总走调,但她一唱我就不哭了,我听着她唱歌,就像米诺听我唱歌一样。但后来,丢失玩具的念头又占据了我的心,妈妈的歌声只是一时使我忘却失去心爱之物的痛苦,而且一旦清醒过来,那杯苦酒就变得更令人难以下咽。于是,我又突然放声大哭起来,妈妈发脾气了,她把灯关上就走,让我一人在黑暗中哭个够。我相信,等我那哄人的甜蜜歌声消逝之后,米诺又会感到原有的痛苦,而且那将是一种更加强烈、更加令人心碎的痛苦,因为这种痛苦是那么深切,与我歌声中那种浅薄的伤感情调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唱了将近一个小时了,他突然打断我说:“行了,你唱得我都烦了。”说完,他就背朝着我,缩着身子,像是想睡觉。

我预见到他会这样粗暴无礼,所以我没怎么太难受。何况当时等待我的都是些令人不愉快的事呢,要是遇上了什么高兴的事,反倒会使我感到意外。我从**起来,去把缝好的衣服放好。我始终一言不发,默默地脱去衣服,掀起了被子,钻在米诺留出的那空着的一边躺了下去。我们就这样默默地背对着背躺着。我知道他没睡,还在想那件事;正因为我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又强烈地意识到自己的无能为力,所以思绪紊乱,感到十分绝望。我侧身躺着,一边想,一边凝视着房间的一角。我瞥见了米诺从梅多拉吉寡妇那里取来的两只提箱中的一个,那是个黄色的旧皮箱,上面贴满了五颜六色的旅馆标签。其中一个上面印有四方的天蓝色的大海和一块红色的巨石,上面写着:卡普里。那片蓝色的小方块在阴影下,处在那些暗淡而毫无光泽的家具中间,是那么灿烂,看上去不光是个斑点,而像是个洞孔,透过它我仿佛看见了遥远的海之一隅。突然,我想念起大海来,它是那么欢快,又是那么生机勃勃,在大海中,一切最污浊、最畸形的物体都能被净化、磨圆、变尖,直至化成美丽而洁净的物体。我一向喜欢大海,即使是人们常去的拥挤不堪的奥斯蒂亚那样的海滨,我也喜欢。见到大海,我有一种自由洒脱之感,不仅是眼睛,就连耳朵也陶醉在其中,海浪似乎在向人们不断地弹奏一种魔幻般永恒的音符。我思恋起大海,强烈地向往着它那清澈透明的海浪,这波浪不仅冲洗着人的躯体,似乎还冲刷着人的灵魂,人们一碰触那清澈的海水,就变得轻松欢快。我心里想,要是我能把米诺带到海边去,也许,大海的浩渺和它永恒的汹涌澎湃,将会产生单靠我的爱恋所无法达到的效果。我突然问他:“你到过卡普里吗?”

“去过。”他答道,但没转过身来。

“卡普里很美吗?”

“是的……美极了。”

“你听着,”我在**向他转过身去,用一只手臂搂住他的脖子对他说,“为什么我们不去卡普里,或者到别的海滨呢?……你留在罗马,除了总想那些令人不快的事情,什么也干不下去……你要是出去换换环境,我肯定你将以另一种目光去看待一切……许多你眼下看不到的东西将会出现在你的面前……这对你肯定会很有好处。”

他没有马上回答我,似乎在考虑什么。然后他说:“我不需要去海边……在这里我也可以像你所说的那样,以另一种目光去看待事物……只要像你所说的那样,对自己的所作所为采取服从的态度,我很快就会感到天空、大地、你以及一切事物都是那么美好……你以为我不知道世界是美好的吗?”

“那么,”我急切地说道,“你就认了吧……能把你怎么样呢?”他笑了起来:“我早该这样想了……应该像你一样……从一开始就认了的……连坐在教堂台阶上晒太阳的叫花子也是从一开始就认命的……但对我来说已经太晚了。”

“为什么?”

“有人认命,有人不认命……很明显,我是属于第二类的人……”

我沉默不语,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过了一会儿,他又说道:

“现在你把灯关掉……我想摸黑脱衣服……该睡觉了。”

我听从了,他摸黑脱去衣服,上了床,躺在我身边。我朝他转过身去,想拥抱他。但他一声不响地推开了我,蜷缩着身子躺在床沿上背对着我。他这一举动使我感到很伤心,我也缩着身子,沮丧地期待进入梦乡。可是我重又想起了大海,我真想淹死在海里算了。我想,死只是一瞬间的痛苦,而后,我那失去生命的躯体将随着阵阵海浪,久久地在晴空下漂浮着。海鸟将啄食我的双眼,太阳将晒焦我的胸部和腹部,鱼儿将啃食我的脊背。而后我将脑袋朝下沉下去,被卷入那冰凉的蓝色激流之中,长年累月地穿行在海底的岩石、海鱼和海藻之间,那清澈咸涩的海水将在我的额头、胸膛、腹部和腿上流过,缓慢地磨耗我的身躯,侵袭我的肌肤。最后,有那么一天,一个浪头会将我剩下的一副脆弱的白骨抛在某个海滩上。想到自己被海水的激流拖拽着头发沉入海底,想到我有朝一日会变成一堆无法辨认的白骨,杂陈在海滩上白净的卵石中间,我心里很高兴。但愿有人不知不觉地踩踏在我的骨头上,把它压碾成白色的粉末。我沉浸在这些伤感的思绪之中想入非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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