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七

眼看窗外天光大亮,肖文却犯了难。

这间藏在废弃工地里的猫舍,不过是他几间“办公室”其中一处,按照往常的习惯,每隔三天他会来补充一次饲料,顺路把新捕捉的猎物放进来,把虚弱濒死的带走。全套流程他早就轻车熟路,他本人喜好干净,有轻微洁癖,不会在脏乱的兽笼中间逗留太久。

然而,今天他没能离开,因为乔春野还在房间角落的木板**昏睡。如何处置这个意外闯入者,成了眼下最棘手的问题。

和乔春野同处一室的还有十几只猫,挤在简陋的铁笼里,这些猫是他重要的“资产”,有些品种猫在激素药物的催化下,能够超额完成繁育任务,他只要把繁育的猫崽卖给线下经营宠物商店的“生意伙伴”,就能获得丰厚的回报,少则数千,多则过万。

除去繁育之外,这些猫咪还有副业,健康的公猫可以抱去献血,每次都能带来不菲的收入。即便罹患疾病,濒临死亡的猫,也能为他创造价值——他把虐待它们的视频通过加密渠道,卖给网络对面不知名的“观众”,每增加一个客户,就多一份稳定的收入来源。

一旦被乔春野曝光,他的生意就会化为泡影。但如果为了区区流浪猫就杀人灭口,显然风险太大,也不合算。

他听周楚楠说过,乔春野的父亲遭遇车祸身亡,母亲抛下她不管,把她留给涉世未深的姑姑,两人关系不好。肖文思来想去,决定利用这一点,把乔春野独自丢弃在此处,伪装成离家出走的样子。她的手机已经摔坏,她无法和外界取得联系,只能听天由命。或许会有人找到她,救她出去,但谁又会相信一个未成年女孩的胡言乱语呢?

肖文下定决心,便付诸行动,他把猫舍里的居民统统搬上面包车,自己用过的东西也一并带走。杂乱的房间很快被他搬空,只剩下最后一只猫缩在墙角,眯起眼睛望着他。

这只橘猫是他无意中遇见的,聪明又健康,像是刚刚走丢不久,他在罐头里掺了一些镇定药,成功地把它抓住。之后便带它去献血,狠狠赚了几笔。

昨晚女孩似乎叫它“大圣”。

经过几次高频率的抽血,大圣已经明显消瘦,精力大不如前,他俯身把大圣拎起来,然而出乎他的意料,后者突然甩起脑袋,用力撞击兽笼的铁栏杆。几下过去,竟把铁丝撞松,从里面挤出半个身子,扬起爪子挠他的手。

他惊叫一声,把笼子放下,而橘猫竟从笼子里挣脱,向他扑来。

他害怕惊醒昏睡的女孩,更怕争执声被外面的人听见,增加暴露的风险,于是抬起脚,狠狠地往大圣肚子上踹去。

这一脚的力道堪比踢足球,瘦弱的小家伙被他踢飞,撞在墙上,惨叫一声,横倒不动了。

肖文眯起眼睛,看到它的后腿弯折成不自然的角度,大约是骨折后痛得昏了过去。

他松了口气,脑海中灵光一现,从随身的背包里掏出一瓶矿泉水,拧开瓶盖,把几片镇定片投入水瓶,又把水瓶轻轻放在乔春野手边。

这是他为了让猫不要乱叫而使用的神经性药物,成分同样可以作用于人,常用来治疗失眠和焦虑。

“怪就怪你自己多管闲事吧。”

他把多余的药片洒落在地面上,而后拎起兽笼,转身关上门锁。

*

乔春野从昏迷中苏醒,脑袋沉得像是灌了铅,撑开眼皮,视线仍是一片模糊,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道当下的时间,只觉得喉咙渴得像是要烧起火来,朦胧的视野中浮现出一瓶水,她想也没想,便伸手去拿。

她的手刚伸到一半,手背就被狠狠挠了一下,突如其来的疼痛让她清醒不少,她撑起身体,发现一个毛茸茸的东西趴在手边。她眨眨眼:“大圣?”

猫咪并没有理会她的呼唤,只是甩动脑袋,用力一拱,把瓶子拱倒在地。清澈的水汩汩地流向水泥地面。

“啊,瞧你干的好事……”

眼看珍贵的水源被打翻,她痛心疾首,将埋怨的视线投向猫咪,却被吓了一跳。

“你受伤了?是谁把你伤成这样?”

大圣虚弱地蜷成一团,后腿附近挂着血迹,身体不住地发抖。

她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但肖文早已消失不见,原本关在房间里的猫也只剩下大圣。昨晚经历的一切,仿佛一场梦似的。半地下室空气憋闷,狭小的房间泛着阴湿的潮气,让她难受极了。

她走到门边推了几下,然而沉甸甸的铁门纹丝不动,她索性攥起拳头,向门板重重砸去,高声喊道:“有人吗!救命啊!”

然而,她的呼喊像是掉落深井的石块,久久没有回声。

她蹲在地上,捧起手机摇了摇,然而机身被肖文重重踩过,已经扭成拱形,屏幕碎成雪花状,玻璃渣险些刺伤他的手。她仰起头,顺着高处狭小的天窗向外眺望,目之所及只有杂乱的钢筋水泥,和被割裂成许多块天空。

她感到一阵绝望——肖文走了,带走所有的证据,却把她一个人锁在这里。她和外界的联系完全切断,也不会飞檐走壁逃出生天。

怎么办?

她只是个普通的中学生,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绝境。可怕的念头不断涌现,使她全然站不稳脚跟,她踉跄几步,坐在简陋的床板上,缓缓弯下腰,把头埋在双臂中间,轻声抽泣。

没人听见她的哭声,只有脚边的小家伙微微动了动,身体无意识地贴向她,似乎是在安慰她,又像是在向她寻求安慰。

她眨了眨眼,终于抬起头,伸出一只手,在受伤的猫咪背上轻抚,温暖的触感令她鼻子发酸。她把大圣轻轻抱起,用带着哭腔的声音低语:“别怕,我一定救你出去。”

小猫没有回答,只是发出虚弱的咕噜声。

她擦干眼泪,强迫自己打起精神,继而四处观察。方才她起身又坐下,身下的床板发出吱呀声,吸引了她的注意,她用力晃动床板,发现四根床脚之一的木棍有些松动,她又连续摇了几下,索性把那根小臂长度的木头卸下来,拎在手里,朝向窗口下方的铁管道敲去。

毛坯房里的管道固定不牢,振幅很大,是天然的传音筒。她使出全力,手腕震得发痛,铛铛的敲击声和嗡嗡的震动声冲击耳鼓膜,使她不得不停下来休息。但几分钟过后,她再次站起身,重复刚才的动作。

一次,再一次,她忍着干渴饥饿,忍着潮湿憋闷,锲而不舍地发出求救信号。

天窗对面,天光渐渐转暗,冰冷的水泥透出一抹淡淡的红色,是黄昏邻近的征兆。

下一刻,紧闭的门终于开启一条缝。

橘色的光芒像瀑布似的倾泻进晦暗的房间,随之而来的还有急切的呼唤声:“春野,春野!!”

听到熟悉的声音喊出自己的名字,乔春野像野兔似的蹦起来,扑了上去。

乔冰珊同样吓了一跳,拥抱来得措手不及,女孩比她整整高出一头,完全盖住她的视线,校服沾了一些霉蚀,但仍然残留着家里洗衣粉的味道,女孩把脸颊埋进她的肩头,马尾辫扫过她的脸颊,令人惊讶的触感使她不由得张大嘴巴,僵在原地。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身边的同伴。

于鸿运迎上她的视线,一边挑起眉毛,一边点头示意。她恍然大悟,抬起一只手落在女孩背后,顺着紧绷的肩胛骨轻轻拍落,像是在安抚受伤的小动物。

“别怕,别怕,我们来了。”

春野早已精疲力尽,双手抖得像是筛子,满腹委屈如潮水般袭来,使她的声音带上哭腔:“呜呜呜,我不怕,但是大圣……大圣它……”

乔春野把视线投向地下室内,眼睛习惯晦暗的光线后,她终于看到硬板床一角蜷缩的小生命。于鸿运比她更惊讶,一个健步冲进房间,蹲在自家猫咪面前,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其余人陆续进入房间,四下巡视:“ 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

乔春野的情绪终于冷静下来,她简单说明昨晚的遭遇,末了摇头说:“……怎么办,肖文把证据东西都带走了。”

“倒也未必都能带走,”曾煦在墙角蹲下身,“你们看,这些是猫毛吧?”

“是吧。”其余志愿者纷纷点头附和,“地上还有摆放笼子的印记。”

“快拍下来!”卢凡拿出手机,将镜头对准地面,“必须曝光他,还要报警,让他受到应有的惩罚。”

志愿者取证的同时,许琳琳从随身的急救箱里拿出纱布和酒精,为大圣处理伤口,她的眉头皱得很深:“……后腿骨折,而且断骨错位,得尽快做手术,不然会残疾的。”

于鸿运在一旁心急如焚:“能送去瑞德吗?”

“我……我怕院长不肯收,手术成功率不高,还容易出医疗事故,他不准我们随便接。乔医生,你说怎么办啊?”

许琳琳转过头,像乔冰珊投去求救的目光,仿佛后者仍是昔日医术高明、无所不能的偶像。

“这……”乔冰珊一时语塞,“附近有其他医院么?”

“我知道附近有一家,是我们站长的朋友开的,”曾煦说,“还在筹建阶段,设备已经齐了。”

“可以送去那里么?”

“可以是可以,但员工还在招募,目前只有三个护士,一个实习医生,还没考证,手术经验也比较少。乔医生,不如你亲自主刀,更有把握一些。”

受伤的猫蜷成一团,身体在痛苦中抖动,于鸿运也抬起头,说:“拜托了,乔医生,你能给大圣做手术吗?”

乔冰珊望着于鸿运,不禁怔住。这个身高一米八的男人,平日里总是笑眯眯,幽默风趣,无忧无虑。她第一次看到他眼里闪烁泪光。

她还没有告诉于鸿运,她已经很久没有拿过手术刀了,她本已下定决心,彻底抛弃过去的自己,但在对方热切的注视下,她鬼使神差地点头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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