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一章

倪星桥突然发现,这么多年,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姚叙其实从来没有“强大”过。他始终都是被逼迫的。

被逼迫着成熟懂事,被逼迫着扛起一切不该由他来承受的。

姚叙没有过天真无忧的少年时代,早早被推入成年人的世界。

他也不想咬牙坚持,但如果不这样,他就活不成。倪星桥捏捏姚叙的耳朵,拍拍姚叙的背,像哄小朋友一样对姚叙说“你也不想的。”姚叙不是英雄,不是这世界的神。倪星桥也并非圣人,可以谅解一切。

只不过,关于姚叙,他和对方一起经历了太多,这个人所遭受的痛苦他了如指掌,所以,无论姚叙做什么,他都爱且怜悯。

倪星桥知道,姚叙根本不需要他的怜悯,而“怜悯”这个词有时候听起来很让人愤怒。但他疼惜姚叙,心底里的那种感情没办法否认。他能想到的,就是无限去包容姚叙,就像小时候姚叙永远都在包容他一样。

同时,倪星桥也发现,他们必须重新彼此认识。虽然不停地说爱对方,可也不得不承认,这几年里,他们的人生和性格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倪星桥说∶“姚叙,我们都重新介绍一下自己吧。”从前永远都是被呵护、被带领,懵懂懂天真散漫的倪星桥,如今却好像成了这段感情里的主导者。他对姚叙说“我叫倪星桥,安城一中,你的校友。后来在山城大学读了四年金融学,研究生在安城大学读的。现在在一家听起来还算不错,但没把员工当人看的金融咨询公司上班。没房没车,以前没奔头,现在有了。”

姚叙静静地坐在那里,听着倪星桥说这些事情给他听。

其实,他说的这些,姚叙都知道。

姚叙没出现的这几年,对倪星桥的人生轨迹了如指掌,他几乎每天都要偷偷看看对方,靠着远远一瞥度日。

“十七岁的时候被订过娃娃亲的发小掰弯了,也可能不是掰的,总之就是跟他好上了。不是处男,被**过,十八岁那天差一点就全垒打了。”说到这里的时候,姚叙原本担心他难过,可倪星桥却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他早就接受现实了。

“后来因为一些糟心事,我的娃娃亲男朋友跑了。我一直在等他。”倪星桥说,“我有时候话很多,有时候话很少。以前得过厌食症,现在因为心理原因没法**。总之不算什么正常人。如果你和我在一起,可能有得受。”姚叙拉住了他的手。

“这简历,谁见了不害怕。”倪星桥笑着和他开玩笑。

在面对姚叙的时候,倪星桥觉得从前那个自己回来了。

都说本性难移,可是当年姚叙离开之后,倪星桥性格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心事重重不与人交往,从那个话痨小男孩一下变得少言寡语。

原本以为从今往后就这样了,但当他重新来到姚叙的面前,又好像有说不完的话了。“到你了。”

“我有两个身份证。”姚叙说,“一个本来是真的,姓名是姚叙。另一个本来是假的但现在更像是真的,姓名是乔岭。”

倪星桥垂眼看他的手,发现姚叙的手上还有冻伤。“高中没读完,大学没上过。”姚叙说,“无父无母也无家。”

倪星桥被他这句话说得心里难受,不悦地捏了捏他的手。

“从十八岁开始,做过洗车工、搬运工,送过快递和外卖。现在在帮一家送水站送水。”姚叙说,“都是没什么技术的体力活。”

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因为生病,很多时候反应有些迟钝。”

倪星桥想了想,对他说“姚叙,我觉得不能这样。”“什么”

“我不是说你生病了就跟其他人不一样,我没有那个意思,我也没有怪你,我知道你没办法。我也明白,你是为了生活才一直在外面奔波,而且绝大部分时候是很稳定的。但是现在,为了你好,也为了……”倪星桥突然感觉到姚叙握着自己手时更用力了。

他以为是自己的话让姚叙觉得不适,赶紧道了歉。“不,不应该你道歉。”姚叙说,“我这样的人确实不应该在外面晃**。”

“我不是这个意思。”倪星桥有些急了。姚叙挤出一个笑容来安慰他“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没有在埋怨你。”

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但我确实没办法。我得赚钱,给自己看病,之前还要负担那个人的住院费用。”

倪星桥双手捧起姚叙的手“你现在不用担心这些了,你还有我呢。”

姚叙看着倪星桥,对他说“这就是我害怕被你找到的原因之一。”

姚叙皱着眉说“我真的不想成为你的负担。”倪星桥看得出姚叙眼中的忧虑。

从小到大,姚叙永远都是那个扛起自己世界的人,他这个小宇宙燃烧得快要爆炸了也不会愿意向别人求救。

可是,倪星桥不是别人。

“你从来都不是,也不可能是我的负担。”倪星桥说,“你让我辛苦的,从来都不是这个,而是拒绝让我看见、拒绝让我和你一起分担。”

倪星桥说∶“如果天底下有什么我最想做的事,那就是为了和你好好在一起,付出一切。”“值得吗”

“为什么要计较值不值得”倪星桥说,“你从小对我百依百顺,那这个又值得吗”“那都是没什么意义的小事。”

“又是谁规定了大事和小事呢”倪星桥说,“小时候你你宠着我,那现在也该轮到我疼你了。”倪星桥说∶“姚叙,我不是付出型人格,除了你,除了我爸妈,我对任何一个人都不会是这样的。但你们对我来说太重要了。”

他告诉姚叙∶“很小的时候我爸妈就和我说,真正的爱是无所保留的,不计较得失的,我也并不觉得我现在在付出什么,看似为你做的事情,其实也都是在为了我自己。”

他拉着姚叙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你要是出了什么事,我这里就都不跳了。”

很多年前,姚叙曾经担心懵懵懂懂的倪星桥承受不了自己严重超载的爱意,而如今,仿佛世界颠倒,他开始担心自己辜负倪星桥的爱。他抱住了对方,羞愧又安心。如今的姚叙,很糟糕。

他也曾经以为自己会一直糟糕下去,直到死亡。但是,倪星桥还是找到了他,拉住了他,并且不顾一切也要把他从地狱黄泉拉出来。

姚叙暗自发誓,尽管倪星桥不计较,他也要一一记得对方的好。

总有一天,他会变回过去那个可以让对方依赖的人,他要弥补自己所有的亏欠,要倾注自己全部的爱。

倪星桥感受着姚叙的心跳和呼吸,他心里其实是有些压力的。

那压力,来自虚无缥缈的未来,来自对姚叙病情的担忧。

但他相信,姚叙不会成为第二个戚美玲。

姚叙不是英雄,但是勇敢的骑士,骑士刚刚打了一场两败俱伤的仗,身负重伤,但骑士精神永远屹立不倒,只要有信念在,总会赢得战争的胜利。更何况,他的骑士现在已经不是单枪匹马的一个人。

倪星桥说∶“而且,我还有个私心呢。”他趴在姚叙的耳边,轻声对他说“我还指望着你,治好我的心病呢。”

第二天,姚叙向送水站的老板认真道歉,然后辞去了这份工作,不过他说会一直做到老板找到下一个工人再走。

送水站老板还挺喜欢他的,觉得他不声不响的,不惹事生非,只闷头干活。但人家说走,他也没法强留。

姚叙在这里又干了两天,来了新的帮工,他就彻底离职了。

他知道倪星桥说的话没错,自己就算现在能正常生活,但也是个病人,随时都有可能出意外,他不能害人害己。

他重新计算自己的存款,又应倪星桥的邀,搬离了出租屋,搬去了倪星桥现在的住处。

搬家那天,姚叙从衣柜里拿出一摞厚厚的大笔记本,他郑重其事地交给了倪星桥。

倪星桥好奇地打开,发现那几本都是姚叙的日记。他的日记有些写得很认真,把生活中的大事小事记录得清清楚楚。

但是也有些写得很混乱,明显是状态很糟糕时写下的。

也有一些,满篇只有“倪星桥”三个字,写得歪歪扭扭,像是用尽了力气才写下来。姚叙说“这些日记都是写给你的。”他告诉倪星桥∶“我很抱歉,应该早点把它们给你。”

倪星桥看着他笑笑,笑得眼睛都红了。

搬完家之后,合租的次卧被姚叙转租出去,他算了下,目前手头的存款至少可以支撑他一段时间的治疗。

然后,他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做。倪星桥上班去了,家里只有姚叙一个人。他出门买了些东西回来,之后迅速布置了起来。这一整天,他几乎没吃东西,生怕来不及,一刻不停地忙活着。

倪星桥一天没有姚叙的消息,快下班的时候问对方要不要晚上出去吃饭,结果姚叙说回来吧,我做晚饭。

倪星桥大喜,有什么能比姚叙做给他的晚餐更好吃呢!

他火急火燎地往家赶,路上不停地给姚叙发信息,问他做了什么。

但姚叙保密,丝毫不透露。

等到倪星桥掏出钥匙开了门,发现家里黑漆漆的,他疑惑地打开灯,然后就愣在了原地。

家里被到处都是气球和鲜花,而姚叙站在那中间带着笑意看着他。

倪星桥震惊之后,问他说“这是求婚吗”姚叙走过来,变魔术似的拿出了一对新的戒指。“你什么时候去买的我怎么不知道”

姚叙没有回答,而是问他说“你愿意当我的男朋友吗”

过了这么多年,姚叙想,一定要再给倪星桥一场认真的、浪漫的、虔诚的告白。

倪星桥眼睛一下就红了∶“让我当你男朋友,你是不是应该说点什么呢”

“我很爱你。”姚叙说,“过去这些年让你受苦了,真的对不起。那时候我还没学会应该怎么好好去爱一个人,但是往后,我不会再那么笨。”倪星桥听着他的话,眼泪落了下来。

姚叙疼惜地过去亲吻他的泪,两人抱在了一起。这对新的戒指是姚叙搬家前就偷偷买好的,他趁着倪星桥睡着的时候量了对方手指的尺码,而倪星桥送给他的那一枚被他用一条链子穿起来,戴在了脖子上。

这个晚上,倪星桥戴上了姚叙送他的对戒,美美地吃了一顿姚叙亲手做的晚餐。

一个人在外面摸爬滚打这么多年,姚叙虽然不会做那些摆盘精致的大餐,但家常菜却做得很不赖。倪星桥一边吃一边感慨,他们现在真的很有“家”的样子了。

第二天,倪星桥照常去上班,而姚叙约了医生见面。

他已经很久没来了,医生问他最近怎么样,他把前两天发病的事情说给医生听。这一次,他铁了心要让自己好起来。

医生对他的情况重新进行评估,重新调整了用药和剂量,同时给他推荐了心理医生,让他继续进行心理治疗。

姚叙的情况其实并没有那么糟糕,还在可控范围内,绝大部分时候也并没有影响到日常生活,他最不可控的时期已经过去了。

姚叙拿着药走出医院的时候,发现外面的雪竟然开始融化了。

明明好像前几天还在下大雪,今天就仿佛春天已经到来。

他在医院门口站了很久,想着应该怎么和倪星桥讲今天医生说的话。

正琢磨,倪星桥的信息就发了过来。

【我爸妈知道咱们俩见面了,让咱们晚上回家去吃饭。】

姚叙看着这条信息,又开始不安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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